作者:王靖惇(臺灣)
  體裁:話劇
  演出團體:動見體
  攝影師:劉人豪
  人物:
  王暝:詩人,約四十歲
  小君:王暝的妻子,約四十歲
  大姐:王暝的姊姊,約四十二歲/過去時空以二十一歲出現
  王道:王暝的弟弟,約三十九歲/過去以十七歲出現
  哲翔:王暝的高中好友,十七歲
  神秘男子:王暝的內在自我
  醫生
  (神秘男子和醫生由同一個演員飾演)
  劇作簡介:一生與文字為伍的詩人,在病床下簽下離婚協議書後,感到疲憊不堪,沉沉睡去。在彌留之際,在他的夢裡,他遇見了自己的十七歲,青春正盛的年紀,卻在家族分崩離析的命運中茫然失措。
  臺灣年輕劇作家王靖惇的感人之作,靈氣逼人,融匯了深重的家國情懷。由臺灣動見體劇團表演,在2014年北京兩岸小劇場藝術節獲得好評。
  該劇一共有十場,另有序幕和尾聲。本版由於篇幅所限,選擇其中富有臺灣風情的段落,以饗讀者。
  第四場
  4-2
  燈光變化。場上有一張桌子跟數張椅子,桌上擺著五副碗筷,是大姐在嘉義住的違章建築。
  大姐突然拿著掃把衝出來打王暝,王暝忙著四處逃竄。
  王暝:大姐?現在是怎樣啊?
  大姐:怎樣!你們這些下三濫的吸血鬼。
  王暝:我現在要幹嘛?
  男子:(轉聲調)這筆錢今天如果付不回來,你就死定了。
  大姐衝過去打男子,男子把王暝當擋箭牌。
  男子:聽好了,時間不多,最好是錢都給我拿到,知道嗎?
  王暝:哈?
  男子下。大姐、王暝兩人繼續追打。
  大姐:我告訴你,錢我一毛都沒有,老娘只有命一條,要就拿去。
  王暝:你就是一直這麼恰,難怪嫁不出去。
  大姐:欠錢歸欠錢,請你不要人身攻擊。你不會冷喔?
  王暝:冷什麼?
  大姐:現在外面只有八度,你穿個睡衣就來討債?你也太愛錢了吧!
  王暝:好像真的蠻冷的。
  大姐:(丟一件毯子給王暝)拿去。
  王暝:你幹嘛對討債的這麼好?
  大姐:那是你的工作,我要尊重你。但如果你再來,我就把你打到脫褲懶(台語),還不快滾。
  王暝:現在外面真的很冷,我可不可以進去等一下,等身體暖了我馬上就走。
  大姐沉默。
  王暝:我要坐下啰?
  大姐仍然站在遠處僵持著。
  王暝:吃湯圓?
  大姐:冬至啊!
  王暝:有誰要回來嗎?
  大姐:沒有,你不要肖想我阿爸阿母會出現。
  王暝:那你放這麼多碗筷幹嘛?
  大姐:關你屁事。
  王暝:湯圓哪裡來的?
  大姐:隔壁阿婆送的冬至湯圓。我們是真的一毛錢都沒有。
  王暝:你是不是在等阿爸阿母,還有兩個弟弟回來團圓?
  沉默。
  王暝:掃把放下吧!今天農民歷有寫,冬至不宜討債。
  大姐遲疑一下,放下掃把。
  王暝:他們有告訴你要回來嗎?
  大姐:沒有,也沒有說不要回來,但是我不要他們回來的時候,桌上空空的什麼都沒有。
  王暝: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?
  大姐:你明明知道我阿爸阿母跑路就在躲你們,還問。
  王暝:小弟呢?
  大姐:……不知道。可是我比較大的那個弟弟一定會回來。我告訴你,阮暝仔很有出脫(台語),他在臺北念高中。建國中學,有沒有聽過?臺灣最有名、最棒、最趴的省中,等他以後上大學做老闆,你們這些人都要去捧他的懶趴。
  王暝:他上次回來是什麼時候?
  大姐:袂記哩啊(台語)。可是他都會和我寫信,上次我有跟他說,叫他冬至要回來團圓。
  王暝:如果沒有人回來,這些湯圓怎麼辦?自己吃掉?
  大姐:丟掉。這些湯圓是給他們吃的,不是給我吃的。
  王暝:我也有一個姊姊,跟你好像。我們跟你一樣,都是沒有家的人。
  大姐:誰說我沒有家,我還在這裡,這裡就是我們家。
  王暝:我大姐也常這樣講。以前她每天晚餐的時候,都會把所有家人的碗筷擺出來,雖然桌上的菜只有豆腐乳、鹽巴,一小塊鹹魚和冷飯泡開水,但她還是一直等,等家人回家跟她一起吃飯。等到最後沒有人,她再默默吃幾口,然後把所有的碗筷收起來,等到明天晚餐,再擺出來。
  大姐:你姊姊晚餐的菜單怎麼跟我有點像。
  王暝:她希望家人回去的時候,可以看到自己的碗筷都被準備好了,她說這樣……
  大姐:這樣才有家的感覺對不對?恁姐仔真行(台語),一個女孩子這樣很堅強。那你有沒有回去?
  王暝:沒有。
  大姐:為什麼?
  王暝:那不是家,只是住的地方。
  大姐:你怎麼這樣講話,這樣很傷你姊姊的心耶!快回去啦!反正今天不宜討債,下班明天再來,回去陪你姊姊吃湯圓。
  王暝: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啦,她現在住在很遠的地方。
  大姐:結婚啰?
  王暝:沒有。
  大姐:哈,長得有漂亮嗎?
  王暝:跟你差不多。
  大姐:那就是很漂亮,你姊姊最後一定會有福報。想不到討債的也有一段辛酸的過去。來啦!請你吃湯圓,我自己那碗請你吃,只能吃一碗喔!其他的要留給我弟弟吃。
  4-3
  哲翔拿著一把木刀一邊叫喊一邊衝進來。
  哲翔:誰敢動我兄弟的姊姊!
  沉默。
  大姐:有事嗎?
  哲翔:我聽說有人來阿暝家討債,我來助陣。
  大姐:沒事了,今天不宜討債。
  哲翔:他是……?
  王暝:我不是。
  大姐/哲翔:不是什麼?
  王暝:(向哲翔)不是什麼?
  哲翔:討債的?
  大姐:對啊,他是討債的。
  哲翔:討債的你還請他吃湯圓。
  大姐:他現在下班了,沒關係。暝仔呢?有沒有跟你說要回來?
  哲翔:沒有,最近我猜要模擬考了,他應該還在臺北。
  大姐:死孩子,要考試不回來也不寫個信講一下。家裡有沒有吃湯圓?
  哲翔:沒有。
  大姐:沒有那暝仔的給你吃。
  哲翔:謝謝大姐。
  大姐:我進去拿一下東西,你們先吃。(下)
  哲翔:看清楚,記住我的臉,我叫哲翔,我是阿暝換帖的。以後你再找大姐麻煩,你就吃不完兜著走。
  王暝:你不認得我?
  哲翔:初次見面,還請多指教。
  王暝:表姊夫?
  哲翔:我還表飛鳴咧,少在那邊搏感情。幹嘛離我這麼近啦!
  大姐進。
  大姐:討債的,這本佛經拿去,沒事念一念,念給自己也迴向給你姊姊。知道嗎?阿彌陀佛。
  4-4
  王道進。
  王道:姐啊,我回來了。
  大姐:怎麼這麼晚?碗幫你準備好了,吃湯圓。
  王道:都冷掉了啦!大姐,我有買好料的回來給你們吃,東區姓劉的那個開了一家賣湯圓的,看起來很不錯,特地買回來給你們吃。哲翔,冷掉的收一收。(看見王暝)啊你是我大姐的男朋友喔?
  王暝:我……我是來討債的。
  王道:講玩笑(台語),如果你是討債的,大姐應該已經把你埋起來了。
  大姐:穿這麼嚇趴(台語),發啰?
  王道:在跟人學做生意,有賺一點。我快存到兩千塊了,想把一家書店頂下來當老闆。
  大姐:那阿爸阿母欠的錢你要不要順便頂下來?
  王道:有,這裡。(拿一信封給大姐)雖然只有幾百塊,但等我當老闆開始賺錢了,那些都不是問題。搞不好還可以把舊厝都買回來。
  大姐:你國中都沒畢業,跟人家當什麼老闆。
  哲翔:(頓)大姐,湯圓吃完再說吧!
  大姐:惦惦。
  王暝:是啊!大姐,湯圓吃完再說吧!
  大姐:這位大叔,不關你的事,這些錢你拿回去交差。(把信封丟給王暝)
  王道:你真的是討債的?那些錢是我給大姐的生活費,你不准拿走。
  大姐:生活費我自己有,免你煩惱。你什麼時候才回去把書念完?
  王道:我明年就滿十八了,回去念書會被笑死。
  大姐:被笑也就那幾年,總比你以後被笑一輩子好。
  王道:我當老闆誰敢笑我?
  大姐:你自己看看你當完兵到現在在幹嘛?賣冰棒、送報紙、當雇工,你這樣下去怎麼會有出脫?你想當老闆很好,可是至少先把國中念完再說好不好?
  王道:然後呢?繼續考高中花學費?阿兄念建中就最有出脫,還不是要你寄學費給他。
  大姐:老娘付學費奇摩子就好耶(台語),可是拿你不讀書賺來的錢就袂爽耶!(台語)
  王暝:大姐……
  大姐:你叫誰?
  王暝:小妹妹,你弟說的也有道理啦!家裡有缺錢就先賺錢嘛,書在那裡以後要念也不會跑掉。
  大姐:年輕人就是被你們這種人拐走帶壞,現在暝仔是沒有在賺錢,以後等他學歷拿到了,你們一個屁都不敢放。
  王道:對,你慢慢等,反正阿兄以後就會賺大錢,幫阿爸阿母還債,把老房子都買回來,他是英雄,我是狗熊就對了。
  大姐下。
  哲翔:齁,你把大姐氣哭了。
  王道:吃你的湯圓啦!
  大姐帶家法上,追著王道打。
  大姐:沒長進、沒出息、不讀書。還跑,不要以為阿爸阿母不在,就沒有人教訓你!站住!跪下。
  王道不動。
  大姐:跪下!
  王道跪下。
  大姐:(打王道屁股)沒長進、沒出息、沒耐心、不學好。
  哲翔:大姐,阿道也是為家裡好啊。
  大姐:你也一樣,高中好好的不讀完。跪下。
  哲翔:哈?
  大姐:哈什麼?跪下。
  哲翔跪下。
  大姐:替你爸媽教訓你,不讀書、守不住窮。
  王暝:好了啦!冬至大家吃個湯圓,這樣難看啦!
  大姐:你也跪下。
  王暝:我討債的耶!
  大姐:不學好,一起打。跪下!
  王暝跪下。
  大姐:替你姊姊教訓你,不回家、去討債。(向王道)你不念書以後就跟他一樣。(打王道)阿爸阿母回來我怎麼跟他們交代?你這樣對得起阿爸阿母嗎?
  王道:我為什麼對不起他們?
  大姐:還嘴硬……。
  王道:我當兵這麼久,他們有來看過我嗎?
  沉默。
  王道:一次都沒有。
  長沉默。
  大姐:湯圓我煮好的,來吃吧!
  燈光轉換。王暝還跪著,其餘演員下。
  男子上。
  4-5
  男子:好了,沒事了還跪著。大姐打起人來真的很狠。
  王暝:她從來沒有打過我。她可能打過阿道,可是她從來沒有打過我。剛剛被打,我很開心。
  男子:被打還有開心的。
  王暝:這個家只剩下大姐守著,每次過年過節,她一定都會寫信給我,叫我回家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,我就是不想回去那個違章建築。有一次過年我真的回家了,可是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吃年夜飯,我故意賭氣不吃飯,還跟大姊吵架。大姐沒念過書吵不過我,我跑去哲翔家看大人賭博,隔天早上回來,隔壁的阿婆跟我說,你不要再跟你大姐吵架了,你知道她過年晚上哭了一夜嗎?
  男子:你剛剛說,家。(頓)所以你承認,這是你家了?
  王暝:只是住的地方。
  燈暗。中場休息。
  第九場
  燈亮。場上空無一物,只有王暝。
  王暝:我記得所有我記得的事情。四合院紅色的磚牆,大樹就長在門口的右邊,附近有一大片種滿西瓜的水果田,家裡的長工騎著腳踏車載我經過田邊的時候,採收水果的工人全部都會抬頭跟我說一聲,大少爺好。我還記得那些阿爸阿母還在身邊的日子。然後,水果歉收、水災、貨船翻掉,所有你想得到的災難都來了,阿公經不起打擊過世,阿爸開始簽本票,簽到最後犯了票據法。
  男子上,靜靜聽著王暝說話。
  王暝:阿爸開始被通緝跑路,然後我們跟阿母從四合院被趕出來住進違章建築,那時候我8歲。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是颱風來的時候,我很害怕,大姐抱著阿道,我窩在媽媽的懷裡試圖睡著。突然,有手電筒的光線從窗戶里射進來,我聽到外面有腳步聲。媽媽的身體突然把我放開,然後就開始就從衣櫃里抓幾件衣服放進包包,打算從後門逃走。阿道哭了,大姐一直哄他,我想跟媽媽一起走,我緊緊拉著阿母的手說……
  男子:阿母,我不怕吃苦,帶我一起走好不好?但是阿母沒有看我,他把我的手甩開,我看著她在窄小的巷子里跑走,我期待她至少能夠回頭看我一眼,她也真的回頭了……可是我一直想問她,阿母,你回頭看我們,是因為不捨得,還是要看警察有沒有追上來?最後警察從前門破門而入,我們還在哭,可是阿母已經不在了。
  王暝:如果阿母那一眼,是因為疼惜我們,那家就還在。但如果是為了看警察有沒有追上來,那家就真的不見了。
  男子: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,你開始寫詩,你逼迫我去聽所有你不願意處理的問題,然後我越來越不知道哪裡才是我可以安身立命的家。我想待在四合院里,可是我被趕出來了;我想住在大學的宿舍里,可是那裡只有朋友,沒有家人;我想待在嘉義大姐守住的違章建築里,可是你說那不是家,只是住的地方;至於臺北,在這裡你的家也從未成形,始終模糊。
  王暝:所以你想跟我要一個答案。
  男子:你寫越多的詩,回家的路就越來越模糊。
  王暝:你以為把我帶回去那些我缺席的時刻,我就可以找到答案?
  男子:我知道找不到答案。
  王暝:對,答案已經跟著阿母走了。
  男子:就算你問了也不會有答案,我想阿母根本就不記得了。
  王暝:所以我們永遠不會有答案。
  沉默。
  燈暗。心電儀音效。
  創作靈感來自於 叔叔的詩集
  ◎王靖惇
  《臺北詩人》的創作融合了詩人叔叔王添源的詩作、我們共同的家族記憶和他的一本青年日記,整個過程像經歷了一趟時光的旅程。過去,我的叔叔是長輩,但是當我讀他少年時的青年日記時,我二十八,他十七,反倒我成了長輩。這種強烈的時空錯置感,讓劇本生出一些有趣的矛盾、衝突和幽默。日記的最後一篇,叔叔寫著:「七月之後不該是一陣/默然/默然/默然/默然/於是/盛夏」。很想問他,為什麼默然?盛夏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?但如同劇本中所寫的,我們永遠都不會得到答案,無論我們如何臆測、推敲,逝去的已然逝去,即便以創作想念緬懷,乃至融入己身的青春悲嘆,答案終究不會到手。那就像交了一個交換日記的朋友,對方無預警的銷聲匿跡,僅留下一點點瀟灑的風骨,供我們從殘存的氣味里,找尋一些些線索。
  《臺北詩人》畢竟是一齣喜劇,詩人終究找到了告別的方式與最後一片風景,不論過程如何傷痛,千萬不要忘記劇中那些令人訕笑的部分,那才是我想傳遞的人生的一種荒謬。眼淚不是我的本意,若劇中人終於得到他的救贖,且忘形的笑上一回,我們又何須哭哭啼啼,又怎能不送上釋然的微笑呢?
  編劇、導演王靖惇
  臺灣大學戲劇研究所碩士,現為劇場創作者。其寫作題材關註當代社會文化現象,風格混合寫實及寫意手法。近期創作有《臺北詩人》、《屋檐下》、《魚》、《麥克白》等。  (原標題:臺北詩人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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